笑对酌

我以我手写我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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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师徒】惹尘埃 (十)

【第十章】四扇归心如明镜  两世因缘证菩提


话表那紧箍儿原是如来传与观音,后为收伏悟空,作收心之用,今虽褪去,然凡有困苦,便自害头疼。那日观音尊者见金蝉长老不听劝诫驾起云光仍朝花果山去,恐其执迷不悟,埋下祸根,念他师徒一路行来千难万险,修成金身不易,不如着意点化悟空,即施展法力,弄做南柯一梦,教他明白因果,退步存身。

这一日子时,悟空正于梦寐之中,忽又身在镇海禅林寺,见房中四扇窗牖洞开,没了棂,就似黑夜张口吞吃一般,急跳起身,却见窗中竟是自己倒影,一般是猢狲模样,心中吃了一惊。

再细看时,原来窗户变作四面镜子,镜中的行者却各个不同,这一个头缠道巾,神情懵懂;那一个束凤翅紫金冠,气势滔天;还有一个顶戴僧帽嵌金箍,行色匆匆,最后一个倒是本相,乃双目圆睁一派惊愕。


悟空抹了一把脸,犹恐是梦中,将信将疑,将身一纵,跳入第一扇中,到得镜中,就如投石入水,只身化了去。

竟是一处仙山宝地,故地重游,不由满心欢喜,往事忆上心来。

彼时他初生为人,尚且蒙昧,遍访名山,求仙问祖,只身漂泊八九载,终于灵台方寸山,斜月三星洞觅得须菩提祖师。朝随师兄洒扫庭院,暮听祖师讲经论禅,渴饮山泉,饥食鲜桃,静心修行,涤尘荡垢。整日缠着师父,寸步不离。腾云驾雾,劈风破浪,必扯着师父衣摆不放,再至倦倚肩头,愈发亲近,叫门中师兄弟好生嫉妒。


数九隆冬,这一日悟空正听祖师讲法,困顿睡着,师兄弟见他无状,便要叫醒。

祖师轻轻摆手道:“今日到此为止,你们都歇息去罢。”

弟子们没奈何,只得恭敬退下,关闭门扇。

祖师将那猴儿抱在怀中,端坐蒲团,冥神闭目。

足边炭火烘烘烧着,不多时屋内暖意融融。

悟空揉揉眼睛,忽见眼前一片赤彤彤火烧,眼见燎着尾巴,慌张回身正撞上祖师胸口,又赶忙跳出。

祖师笑道:“悟空,怎么课上睡着?”

悟空挠挠脑袋:“哎呀呀!徒弟不知,好生困倦啊!”

祖师轻声慢语:“想来你这几日勤练变化,辛苦得狠了。快去歇息。”

悟空不好意思抓抓脸:“那腾云之术总练不好,辜负师父一片心意。”

“不妨,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。以你聪慧之姿,必有所成。”

悟空呵呵一笑,将那炭盆挪到祖师脚下,上前搀道:“师父休息,师父休息。”

祖师见他赤诚,心有所动:“悟空,若今后师父不在时,你也须勤谨刻苦,切莫自误。”

悟空疑惑道:“师父如何不在?徒儿愿时时相伴左右。”

祖师不答,转入里间。


七日后,因他年轻气盛,卖弄变化,在人前施展,被师父知晓,任凭他如何跪在阶上苦苦哀求,依旧被狠心逐回。

——你这去,定生不良。凭你怎么惹祸行凶,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。你说出半个字来,我就知之,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,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,教你万劫不得翻身!

悟空泪别祖师,回到花果山,未几时闯龙宫索神铁、搅地府销死籍,再至大闹蟠桃会、偷吃老君丹,终于闯下弥天大祸,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五百余年。


悟空念起旧事,恋恋不舍而出,复跳入第二扇镜中,此处竟也认得,正是灵山大雷音寺佛地。

如来高登宝座,论法讲经,四大菩萨、八大金刚、五百罗汉,三千揭谛诸弟子分列一堂,佛正讲道:“非有为有,非无为无。不色中色,不空中空。”

座中有一人听讲之心不专,神游天外。悟空却认得此人,正是他师父金蝉子,心下计较道:“大庭广众之下,那如来老儿尊驾不可怠慢,若惹他不悦呵,师父岂有好果子吃?纵是老孙神通广大,也在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哩。我铜头铁骨尚可,我那师父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,略受点儿头风也要卧床三日,似这等怎生受罚?”再偷眼瞧,师父还发呆哩,不知心内正想甚么好事?待要悄悄变作个蟭蟟儿提醒他一声,便听如来法音即刻传至:“座下金蝉子,缘何不听佛法,轻慢大教,今即贬汝真灵下界,托生东土,历练十世,好自修行,不可再生他念。”

悟空急忙赶上前去,要跪求如来发个慈悲,却见金蝉子向半空中轻轻道:“悟空,若今后师父不在时,你也须勤谨刻苦,切莫自误。”

悟空闻言,如遭雷殛,此时勘破迷津,前番种种,就似抽丝剥茧,他喜出望外,便纵身一跃,离了镜中,寻不见出路,忍不住焦躁,自耳中捻出铁棒,晃一晃碗口粗细,把那四扇打得粉碎,顷刻脱离梦境。


有诗为证。诗曰:

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

金蝉脱壳计,心猿纵放来。

又诗:

斜月三星洞,灵台方寸山。

不信有与无,与佛辩真如。

 

金蝉子正在禅房打坐冥想,闭着眼,唇齿微动无声念的是“诸法因缘生,我说是因缘;因缘尽故灭,我作如是说。”

“师父,师父,你倒是睁眼瞧瞧徒弟我啊。”

金蝉子微微笑道:“八戒,莫不是供品酒果吃尽了,怎么想得起为师。”

八戒道:“师父你好没理儿,许多日没见,不说我的好处,反随了那猴子的习性来作弄我。我是想念师父,才特来见见儿的。”

金蝉子微微点头。

八戒道:“不知师兄此时在做甚么哩。回山作大王,受三叩九拜日夜伺候,赏罚随心,可是威风气派。”

“悟空不以大王自居,素来爱护手下,实在难得。”

八戒笑道:“我道师父偏心,原是实话。从前哥哥在时,常得褒奖,他就张狂,越发把我兄弟几个都比下去了。如今不在眼前,师父一发夸得没谱。”

“并非为师偏袒。一路行来确是悟空劳苦功高。”

八戒往窗外一指笑道,“师父只顾夸人,就不看看,我把谁带来了。”


金蝉子呼吸一顿,顺着手指方向看去。

窗棂格楞一声细响,日光乍倾,照进寂静禅房,尘埃里轻巧跳进一个人来。着黄衫,罩一袭绛红袍,弓身站在面前,双眼漆黑透亮,金色毛发在日影里闪烁。

悟空倒身下拜,膝盖还未沾地,已被人扶起。

金蝉子温言道:“悟空,何必多礼。”

“师父,我方才只去找八戒叙叙旧,是他——是他必要拉我来的。”悟空溜开眼睛,瞧了八戒一眼。

八戒从蒲团上跳起来道:“哥啊,莫赖在人身上。似你那般脚长,一步就有十万八千里,我哪里有能耐留得住你,从前也不见你挈带挈带,叙的甚么旧,九句里倒有十句师父。”

“呆子!”悟空咨牙俫嘴一转头,把八戒吓没了声。

“猴子惯会恃强凌弱……”

“夯货!你嘴里敢嘟囔甚么!”

悟空提棒要打,唬得八戒无头苍蝇一般乱转,没处躲只好蹲在师父身后。

“悟空。”金蝉子按住他手。

悟空眨了眨眼睛,不情愿地将铁棒纳回耳中。

“好!好!似这般刁泼,还须师父治你!”八戒笑道。

悟空伸手探到金蝉子身后,一把揪住八戒耳朵提起来,拧得他连声叫“哥哥饶命”。

“说!还敢不敢背后揭挑我老孙?!”

“哥啊,你这般手劲儿,耳朵都拧下来了!”

“似你这般耳大观风不识抬举,不如拧下来与我下酒!”

“哥,饶我罢!再不敢骂你。”

“哼!”悟空甩开手,任那呆子捂着耳朵哼哼唧唧。

“师父!师父,师父去哪里?”悟空见金蝉子推开门,忙虚步跟上。


金蝉子转入厢房,悟空紧跟着跳进门槛,回身轻掩上门。见金蝉子走到窗边,悟空先一步用袖子拭了拭座:“师父,坐。”

金蝉子莞尔落座,沿着悟空头上帽缘抚了抚:“为师走后,可发作过?”

悟空摸摸额头道:“不曾,不曾。师父,老孙此番有事要问你哩。”

金蝉子略一迟疑:“何事?”

“弟子愚钝,不知金蝉脱壳是何意,烦尊师指点一二。”

金蝉子目光一颤,随即平静,微笑道:“一别经年,今又隔世,悟空可长进许多了。”

悟空忽双膝跪地,一连叩了不知多少个头,直撞得地面咚咚作响。

金蝉子忙俯身托起。 

悟空眸中生光,格外放低声音:“弟子走后,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,这一别,五百廿二年矣。”

金蝉子指尖顿住,将佛珠置于案上。这猴儿好生伤感,从前便爱掉泪,方才还说他长进,原来不曾改,待要逗他一逗。似笑非笑道:“悟空,临走前教给你的技法可精进了?”

悟空乍闻此话,便不则声,耳尖隐隐发烫。

“不妨演给为师看看。”

悟空瞪了瞪眼,低声微恼道:“此乃西天灵山圣地,师父说话全没些儿正经。”

金蝉子正色道:“你下山之时,正习遁地之法,为师是问你如今可学会了。”

悟空愕然抬头,若非见金蝉子眼底分明有促狭笑意,还道是自己近来敛了佛性白日思淫,脸上一时白一时红:“师父捉弄得我好!”

金蝉子噙笑道:“悟空怎的如此面薄,为师与你玩笑几句罢了。”

“师父好泼赖啊,那等话可好玩笑的?” 

金蝉子轻附在他耳侧细语道:“猴儿全不解风情,五百年更没半点长进。” 温热嘴唇碰着耳廓毫毛,悟空忍不住缩缩脖子。

“吃茶,吃茶。”悟空忙回身斟茶,双手端给师父。

金蝉子看他许久,迟迟不接。

“师父?”悟空徒伸着手等了半晌。

金蝉子不语,手越过茶盏,轻握在腕上。

盏中茶汤微微荡开一丝澜漪,平复如初。


悟空挑眉正笑,耳尖一动,忽丢开茶盏,合身将金蝉子扑向一旁,厉声道:“何人胆敢在老孙面前弄鬼!”高举的指尖夹着一粒细小银珠,一碾化成水一般,再看却无影无踪。

悟空觑一眼门缝,握着手心吹口仙气,那门呼喇一声开了,冷不丁跌进来一个人。

八戒四脚朝天仰在门槛上骂道:“天杀的弼马温!你们撇下我一个,我来看看,如何就故意跌我!”

悟空笑道:“贤弟,是我错看了。方才可见有旁人?”

 “哪里见人来?!师父,哥哥作弄我,便编排这瞎话哄人。”

金蝉子道:“八戒,为师亲眼所见,并非悟空存心戏弄你。”

“师父向前还肯听我几句儿,也不知是迷了心窍,如今一发护着他!”

“谁叫这夯货在门外鬼鬼祟祟偷听!我与师父说话,就晓得是你?”悟空听他言言语语,恼发了性子,照脸啐一口,捏拳便打。

八戒忙揣着嘴捂着耳朵乱窜。

悟空恐生变数,道:“今日我便宿在此,烦师父腾间空房与我,不论好赖,有处存身便是。“

金蝉子道:“空房有便有,只是未及洒扫,少不得蛛网尘埃……“

悟空睨眼瞧他。

八戒道:“不消说,从前我们西行路上遇破庙便蜷在大殿佛像脚下,遇贫苦人家无厢房的便在堂中铺张席子也使得,如今倒许多讲究!真是八十个人抬轿——好大架子!师父,叫大哥在你榻下将就一宿就是,还收拾甚么?”

 

悟空向来觉浅,只是近来多梦,连一二个时辰也不得安稳。

金蝉子深夜尚在榻上参心经,半截案上烛光照影,见那猴儿坐在下首蒲团上睡着,支撑不住猛一点头,笑道:“悟空,上来歇吧。”

悟空刹时醒了大半:“怪事啊,这几日合眼只觉心惊肉跳,夜里少眠,白日困倦,又无事挂心,好没道理。”

金蝉子道:“把那显密圆通诀复念几遍,便是了。”

悟空闻言抓耳挠腮道:“如今……怎生念得?”

原来悟空幼年得长生妙道之传,乃是一个“谨固牢藏休漏泄”“屏除邪欲得清凉”之意,故此惜修性命,不沾情牢欲网。却因前日在花果山中心猿意马,两番破戒,自觉不好再念那清心之决。

“如何念不得?”金蝉子笑道,“为师传于你,自须多念。”

悟空不解其意,只道师父又与他说笑罢了。

 

一日用晚席间,八戒将脸埋在盆里,嘟嘟囔囔向沙僧道:“大哥从前是个夜耗子成精,惯会耍鬼的,这些日子竟如此规矩起来,你看他这等乖觉,一入夜就猫了进去,黑黢黢的也不点灯,难不成每晚在老师父房里摸黑参禅哩。莫非他两个有甚好物独自享用,背了我们去?”

沙僧道:“莫乱谈,大哥哪像你那般滑头,便是你害馋痨要人参果吃,他也打了下来与我们分了,何曾吃过独食?”

八戒依然言言语语,被悟空捉耳听见,隔空捏个果儿正打在食盆里,把那汤泼了八戒一头一脸,食盆还悬在半空,不上不下地颠动。

八戒哭丧着脸摇动蒲扇大耳,骂骂咧咧道:“我把你个遭瘟的猴子,又背后捉弄好人,这等没眼,此是何处,就容你放起刁来!”

“呆子,你说甚的话!我吃甚么独食!列位在席上,几时见我袖了珍馐回去?倒是你每日拱食,把八百人的份儿都吃罄尽了,幸四大部洲仰瞻吾教,灵山方养得起你!你当众坏我老孙的名头,我岂能饶你?”

八戒嚷道:“师父,你看师兄……”

金蝉子道:“古语云,食不言寝不语,悟能休要多话。”

八戒埋头自语道:“老和尚几时心长歪了,好偏袒人,那猴子恁的话多,不见他说。”

悟空暗笑不已。


月上中天,悟空照旧往金蝉子房中,打量四周无人方行。心下计较道“倒似个‘今宵好向郎边去’,”随即自啐两声,推门而入。

金蝉子已卧下,听得惯了知是悟空,亦不起身,道:“今夜来得好早。”

悟空道:“今防着八戒沙僧口舌,待他们睡了方来。”便轻轻跳上榻,与师父同侧睡。因他身小,蜷在身前,就像毛团一般。

金蝉子有意拨弄他脑后毫毛,道:“何不转过脸来?”

悟空自有些别扭,道:“师父先前推说空房未曾打扫,叫我宿在此,弟子便也依你,如今还不睡,管我脸朝哪边怎的?”

金蝉子故作厉声:“为师说话,你怎好背朝着我?”

悟空心道老和尚好多规矩,打个呵欠:“师父,我脸丑,恐怕夜里吓着你。”

金蝉子笑道:“休胡谈,还不转过来。”

没奈何,转身过去,方寸之间,鼻息相偎,都噤了声。

花果山夜间尚有泉声虫鸣、鸟兽奔徙之声,而这灵山入夜后却极静,连风声都已湮灭。

悟空顿觉五心烦热,要再转身,被那人握住肩。神志松懈,双目渐渐紧闭,闷声道:“师父待要如何?此间灵山佛地、宝刹庄严,怎敢欺心……”

金蝉子愈欺近,见那猴儿僵直,轻笑道:“为师不曾如何,何必多疑?非风动,非幡动,徒弟心动也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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